一場概念藝術展覽的殘障美學﹕評楊小芳《身體圖式》個人創作展
寫這篇藝評是有點難度的,難點並不在於消化展覽的內容,更在於,對藝術家的定位。
楊小芳的名字,對視藝圈朋友來說或許有點陌生,展覽簡介上只交代了她簡短的學習和創作履歷:在藝術中心合辦的澳洲皇家麥爾本理工大學藝術學士畢業,從事陶瓷、聲音、影像、行為等混合媒介創作,以及2017年至今的幾個參展和演出。單看這份履歷,幾乎可以一鎚定音的裁定,那不過是個挺踏實的新晉視藝畢業生個展是了,路過不妨一看,錯失也實無妨,但對於這位創作者,我就只能這樣理解她嗎?
由於藝術家的名字實在耳熟,我也不得不上網查考引證。終於,經幾番資料核對,發現這位新晉視藝工作者果然是我曾聽過的那位楊小芳:一位幼年致殘,失去雙臂的足口藝術家,曾參與傷殘運動競賽,寫過一本小書,出席過不少學校的勵志分享活動,獲取復康自強獎項的嘉許,一些殘疾人權利倡議項目也常以她作例。就以上種種,單在過去五年的Wisenews已查出近五十條提及她名字的文章和報導,若說她名氣不小,相信也不足為過。只是這一切的「殘疾資歷」,對這次的策劃單位而言,似乎並沒有一項需要刻意提及。
香港展能藝術的背景
展覽的協辦單位是香港展能藝術會,相信不少讀者都聽過這機構的名字,每說到在香港推動殘疾人士的藝術創作,展能藝術會在今日或許不算規模最大,資歷卻肯定最深。他們培育過不少展能藝術家,其中有些名字更常在媒體和展演場地出現,就推廣公眾對「殘疾人士」藝術才華的認知,對他們參與藝術的訴求,展能藝術會所曾作出過的貢獻,在香港障運史上也可說是舉足輕重,亦備受官方藝術推廣單位肯定和支持。
然而隨著時移世逆,面對近年香港藝術和文化創意產業的發展與轉型,「展能藝術這個名目,」有時到限制了這些藝術家,在個別藝術範疇裡的認受性。由於過去展能藝術的倡議方式,甚受復康界的慈善話語主導,經常重覆一種近乎盲目說教式的套語,近乎氾濫地不斷強調殘疾人「個人才華」,「剛毅自強」的一面,如今這種套語,充其量迎合到初階藝術教育課堂,或個別傳統藝術專業的教學精神,但面對學術界的藝術研究框架、國際上「共融藝術」發展的趨勢,甚或那將直逼而至,由西九M+或大館一類展場所帶動的一種傾向現當代美學品味的藝術時尚,這些復康界的慈善話語,非但沒有打破公眾對殘疾人士的定形,更可能鞏固了對展能藝術家的「低期待值」。
這或許正是策劃這場《身體圖式》個展時,策展單位力圖避開的困局?這是個視覺藝術的展覽,展覽簡介也刻意刪略用作媒體宣傳的「展能藝術家」身份,單把創作者看為新晉視覺藝術家就好。至於展覽主題,也不必故作入屋,一來就給你一個影響當代藝術史至深的哲學概念,把一系列風格一致的混合媒界創作,放進一個概念藝術的詮釋框架之中。
在展覽開幕酒會上,藝術家表演了一個名為In Vain的行為藝術作品,她在半小時內連續不斷地坐著吹氣球,由於沒有手,她只用口咬起身旁一個個的黑色氣球,待氣球吹脹後,讓氣球在場內繞著飛走。
是次展出的作品主要是陶瓷製品,混入投影和錄音;展品的造形主要分為兩大類,一類屬呈現局部人體形狀,另一類側是以依物倒模的抽象造形為主軸的創作,其中反覆出現衣袖的形象。前者比較堅實,仔細地呈現傷疤、肌肉等紋理,也據說有部份是直接以藝術家的身體部位來倒模。後者全為空心的陶瓷裝置,質料也相對單薄、脆弱,由於在燒製之前,以紙張從底部架起,內部明顯呈焦黑的顏色,且有個別作品把大量陶瓷碎片推砌其中,敗瓦境觀更見鮮明。
陶瓷製品既是身體形象的表現,亦是個體感知的象徵,每個作品投影的光源方向略有不同,光影或有靜止,或晃動,大致上都沒有過份干擾陶瓷的基本造型,只是為這些身體的物理形象注入更為鮮明的情緒或感官刺激。
身體圖式 (Body Schema)一詞,來自著名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知覺現象學》,意指一種肉身必然擁有的協調能力,是為一切人之存在,一切空間感、方向感的物理基礎 (註四)。
為何要有殘障美學
近年,香港藝評界開始有質疑概念藝術的聲音,批評過去香港有過以概念藝術創作為名、表楊抽象理念的作品,不過是香港經濟豐盛時期由西方橫空傳入,錦上添花的裝飾品(註三)。然而,我認為楊小芳這次個展的概念藝術處理,非但沒有陷入過去香港概念藝術的困局,反倒為概念藝術這種既有的策展模式,注入更多在地的意義。
香港的展能藝術家,雖然一直給人一種「復康慈善」宣傳代言人的印象,但若留意到近年他們部份的專訪,會發現個別藝術家已開始少談自己的苦況和奮鬥歷程,反倒強調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一面。若有觸及其特有的殘疾人士身份,除了交代一點病歷,也開始著力指出其藝術作品隱含的獨特角度。先不論這些獨特的角度能否得到藝術界的認受,這種強調作品呈現的獨特性,而不單是個人的技藝能力,更趨近於英美一直提倡的殘障藝術(Disability Art)(註一),至於楊小芳個展採取的現當代視藝形式,似乎更有助她進一步深化這種呈現獨特角度的傾向。
密歇根大學殘障研究學者Tobin Siebers,於2010年出版了一本名為《殘障美學》(Disability Aesthetic)的專書,從藝術史角度,完整地概括出近三十年來歐美的展能藝術工作者,致力建立其獨有特徵的創作成果(註二)。其中,Siebers詳述了英國著名口足畫家Alison Lapper 的個案,講述她多年來一直在口足畫家協會(Association of Mouth and Foot Painting Artists of the World, AMFPA)工作,以繪畫一些風俗畫和風景畫,並印製為名信片銷售,以維持協會的營運。與此同時,她亦一直以其身體作為題材,創作各種自畫像作品,並觸及各種攝影、雕塑和裝置的形式。箇中原因,是她在布萊頓大學讀書的時候曾遇上一位固執己見的觀眾,質疑她創作的人體繪畫,都是四肢健全的人體,令她省思到,]自己並沒有完全接受身體與他人的差異。
Lapper此後以自己的身體作為藝術創作的切入點,模仿雙臂毀掉的著名古典雕塑「米羅的維納斯」進行自拍;又製作不同的裝置,要求觀眾受限於各種身體姿勢才能欣賞的作品等。她的自我暴露,對於各種當代媒介的挪用,建立了一整套讓自己和公眾重新認識那個獨特身體的手段,以至反思醫學、美學等文化場域,對於殘疾身體的文化形構過程。
透過重朔這些殘障藝術家所面對的歷史背景,以及他們幾十年持續創作帶來的文化影響,Siebers一方面肯定了「殘障藝術」促進對話,引發新的藝術視角的公共效益;同時也準確地指出,相對於其他藝術門類,現當代藝術類型及其文化場域,既為展能藝術工作者提供了豐富的文化資源,肯認其心身特異性之餘,同時亦為觀賞者提供了一個質詢傳統審美概念的對話空間。Siebers把這種文化助力和批判空間稱為「殘障美學」,並將之與當代的女性主義、後現代主義批判理論作鮮明區分。
作為一種殘障呈現的身體圖式
在展覽的簡介中,除了概述了身體圖式的概念,更言明:「沒有身體,我的創造能力就沒有意義。」。從《殘障美學》一書所展示的脈絡上看,這場個人展覽達到的?策展效果,不但透過這種帶學理性質的命題,讓觀眾放下對展能藝術的前設,重新進入藝術家的創作世界;同時,亦顛倒了這句藝術家的自白──不是沒有身體,創造就沒有意義。而是沒有了楊小芳,以身體為題材的概念藝術創作,就無法達到如今的美學效果。
若公眾只參觀展覽,沒有機會留意藝術家的背景,或接觸到她本人,很容易把一系列陶藝作品,簡化為一堆學院派藝術畢業生的離地習作。然而,Siebers的「殘障美學」概念正好指出了一個事實:展能藝術家的身體本身,也是構成她視藝作碞的一個重要組成。
「身體圖式」原本所指涉的,只是一種被動的實存狀態,不為人所意識,謹能由那高高在上的哲學家,來給你揭示。但殘障美學的分析脈絡可以告訴我們,那種被動的身體圖式,在一個展能藝術家的創作過程裡,既時重新詮釋,同時也是透過陶泥的物料特性,結連、組合、重塑那一切,與藝術家本人身體血脈、率動密不可分的事態與情緒。觀眾可以看見的,既非概念裝飾的仿製,又非對殘障身體的定形。在那一系列的曖昧光影和身體意象之間,藉著陶瓷那堅固又脆弱、可存又可朽的物理特性,發現到一種貫乎內在與表象、創痛與再生之間的創造力。由此,所謂身體圖式,更近於近年殘障研究學者所關注,一種Gill Deleuze所說,集聚意義的殘障身體。
這個《身體圖式》展覽,透過概念藝術的名目,所呈現藝術家的身體經驗,明顯比傳統的藝術形式,更能有效地突顯了展能藝術家作品獨有的殘障美學。或許在香港,這種以現當代藝術媒介,探索殘疾人士個體經驗的創作,在展能藝術家群體之中,確實有點罕見。不論楊小芳的才能或努力是否特別出眾,她的創作方式,已然為藝術與殘障」這個已然存在的社會文化議題,提供了一個有革新力的對話空間,我個人顧然相當期望這個空間能得到進一步的發展,但也不想給藝術家太大壓力。但至少,我希望透過這篇略見嘮叨的評論,讓公眾進一步注意到,展能藝術工作者,特別是其對現當代藝術媒介的介入,確實存在值得香港藝術界、復康界,以至藝術支助單位所共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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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殘障藝術」一語,翻譯自英語的Disability Art,跟展能藝術(Art with Disability),在英語的使用上,定義略有不同。據《維基百科》,展能藝術是指一些有殘疾人士參與的藝術,而殘障藝術,則是指一些呈現殘疾人真實經驗的藝術作品,並不必定由殘疾人士創作。
<註二>《殘障美學》的重要章節,部份已被翻譯成中文,可詳見網站「藝術國際」:http://review.artintern.net/html.php?id=64657
<註三>郭恩慈:〈甚麼是概念藝術?〉
<註四> 梅洛龐蒂的哲學脈絡,可詳見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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