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樂謙:社區藝術不只是一大群人嘻嘻哈哈
不少藝術家會在工作室創作,但也有不少藝術家會以自己的家為工作室。K11 Art Foundation今年初開始「尋常藝術家」計劃,走入本地藝術家的住所暨工作室進行訪談,了解他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方式。這一回的「尋常藝術家」我們走訪了藝術家盧樂謙的家。
TEXT: Fizen Yuen
IMAGES: Courtesy of various
盧樂謙需要一個相當幽暗的空間創作。圖片由K11 Art Foundation提供。
在家中創作如何影響你的創作及研究?你享受在家中創作嗎?
我一直以來都在家裡創作和居住,好處是我可以即時拿物料實驗性地玩,而且當我有想法我可以馬上寫下來,我有時候會寫在牆上。房間中有一個木箱,是自己蓋出來的,因為很多時候,我創作都需要一個完全漆黑、封閉自己的空間,所以就自己佈置了這個房間,就躲在裡面。你在這一邊看不到門口,另一邊就有一個洞,它不是一個正式的門口,很像一個山洞可以躲在裡面。我通常在這個位置寫腦圖或者做一些小型的插畫工作。
雖然不是工廠一樣大的地方去做雕塑,但自己去佈置時,也會想到自己創作的習性,所以你會看到隨手都可以拿到工具,例如鎚子、鉗、螺絲或小型組件、焊枝,去到這邊有些小型機器,讓我自己創作時很舒服,隨時都可以拿到這些工具,或者有什麼可以即時拿出來試。因為有時候你試了十次也試不出來,有時試了一次就可以。變相我很喜歡這種創作方式,因為我很少畫草稿,我也不是會畫草稿的人,變相我要不斷去試物料,它的狀態是怎樣,工具的擺設或者現在這個地方是我覺得很適合,我可以隨手拿到物料嘗試它的可能性。
盧樂謙工作室的角落。圖片由K11 Art Foundation提供。
你從事藝術工作前是一名職業足球員,能否談談你學習藝術的軌跡?
我從事藝術工作前有做很多其他工作,有送外賣、裝修工程、賣飲水機、送飲水機、壽司師傅、踢足球,這類兼職型的工作。年輕時沒什麼事情做就什麼都試試看。足球給予我訓練,在很小的時候已經接觸了如何與他人相處,這種相處不只是在學校的環境,在球會也會接觸到不同的人,你用什麼態度去面對對方呢?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你會如何跟他們溝通呢?這些溝通技巧後來在我進入社區時非常適用,讓我懂得去聽他們說話。
又例如約其他人踢足球,你可能小時候約了十個人,有七個人爽約了。在社區時也有這種情況,所以也能訓練自己的心態如何去面對。可能當天別人真的沒空,你就已經不開心或者發脾氣,那他下一次可能就不來了。但因為這件事是你真心想做的,所以其他人不去時,你也會開始踢,就好像你想討論一些地區議題時,其他人未能在當天完成,但可能他會遲點完成。所以足球給我的訓練除了在身體上,態度上也很重要。
另一方面,我在很小的時候已經會去不同的足球場踢足球,踢完後又會在那邊閒逛,所以認識了很多地方。到了現在接觸社區時有少少幫助,令我知道這個社區的路、以前的店舖,協助我對城市上的分析能夠比較容易去了解它的來龍去脈。我也有一些作品跟足球有關,例如我第一個行為藝術作品。因為我爸爸小時候教我踢足球,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後來我第一個行為藝術作品就以足球作為主題。
之後與朋友一起策劃社區活動「人民足球」,當時市建局在拆卸觀塘物華街,居民對此有些意見,於是我就跟他們辦了一場足球比賽,藉此了解他們的故事。其實物華街是一個很興旺的市集,有很多大排檔,但後來就人去樓空。我們就在那個空地上舉行一場足球比賽,不同社區的人都有參加,設計自己的球衣,藉此探討如何再利用這一個廢棄空間,聚集街坊並了解這個快拆卸的社區。
藝術家王天仁及他製作的人民盃。圖片由人民足球提供。
你剛剛提到因為足球你會去不同地方,接觸社區。最近你和黃宇軒(Sampson Wong)開始了一個新的計劃「城市浪漫」,觀察城市的特質,「落區觀察」似乎在你的實踐中相當重要?
這些觀察其實有助啟發我創作。我有很多時間去逛街,一個人四處閒逛,然後就會寫東西,寫東西有了畫面,就會出現行為、畫畫和雕塑,工作模式一直都是這樣。在街上會看見很多奇怪的物件,例如一個水桶,而在街上不同的人用這個水桶也有不同的方法。有時候我會用上一些拾回來的物件,將它們重組,我特別關注使用物件的方式,所以有不同形式的創作……
有時我會覺得創作能告訴我,我是怎樣的人,所以我要透過不同媒介將我自己的感受說出來,有時可能是作品,有時不是,但它可以在那一刻感動到我自己,這是我的需要。我做完一些作品不一定會展出,慢慢發展下去我就會想,我是不是一個藝術家,也不一定。當然在現在的藝術世界會清晰點,我是畫家,畫廊要買我的畫,我是一個當代藝術家,展覽就是會在某些場地做。但我很清楚自己不是這類型的藝術家。可能因此我會缺失一些機會或狀態,但這也是我最舒服的生存方式。
除了繪畫以外,盧樂謙亦會製作裝置作品。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盧樂謙分享,曾經有位朋友很喜歡他其中一件一幅畫,上面黏貼著一件實體T恤。他將該作品送贈給這位好友,卻被他的家人誤以為是垃圾丟掉。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能否具體分享你在不同社區的觀察?
例如灣仔區的人很喜歡談及歷史文化,當然這區發展的時間比較長,所以有不同的歷史建築和地方,街坊很喜歡討論。而且灣仔人會逼於無奈亂過馬路,因為灣仔城市規劃上,馬路道路結構十分奇怪。例如由灣仔電車路走到海邊,其實沒有一條直路可以過去,所以你在灣仔留意到,很多人都並非跟隨班馬線過馬路。
另外我很喜歡油麻地,喜歡的程度跟灣仔差不多,我以前在那邊讀書。我覺得有趣的地方是有些人覺得油麻地、官涌、佐敦比較龍蛇混雜,但反而我去到這些地方才是最舒服的。可能那邊大家都比較自然一點,因為我成長的地方在太古城,在街上你穿居家裝或怎樣,你都會有一點點在意別人怎樣看你,可能油麻地比較多不同種族或者不同背景的人士,在那邊就比較自然,和不需要顧慮周遭的狀態。你可以坐在街上,可以在街上吃飯,可以到處閒逛,逛到廟街有一個排檔是唱歌的,有時我也會在那邊坐,一位女士也會跟著,就算沒有人也會一起唱歌。
不同的社區的人其實有不同的特點,我在幾次的計劃中很清楚看到。有一次在觀塘,我們要燒焊一個大鐵鳥,製作一個月華街的地標。我們就找了一個當地的燒焊師傅一起做,跟街坊一起設計。在做的過程中,有不同年紀的男性經過,當我們燒焊鐵料時他們就走過來給予意見,之後會發現原來他們從事不同與鐵相關的行業,有一些造汽車的鐵,有一些造空調的底槽,有一些造燒焊鐵架。當他們看到我們製作時,就一起聊天,他們很容易就會說自己是「觀塘人」。我覺得人要住在一個地方有歸屬感,才會說自己是「觀塘人」,因為你有一些元素特色才會變成那個地方的人。如果你說是筲箕灣人,大概都知道你做什麼行業或者什麼性格。現在的社區性格越來越模糊,當你還聽到有人用地區去說自己的身份時,我覺得是一件很好的事。
似乎除了「物件」外,社區中的人、以及他們如何使用空間中的物件,也是你觀察的重點。
這陣子多關注,不收費但可以坐的地方。好多時候我都需要在城市的不同地方坐坐,但發現到有很多空間都需要付費才可以坐下,例如要花費到咖啡室、商場、餐廳,你才可以坐下。有很多地方,同日內不同時段會有不同的用家。有趣的是,他們會將你意想不到的物件當作座椅坐。
你會看見不同階層的人,可能是你平常生活中不太會接觸到的人,我覺得在這些地方,你未必要跟他們對話,透過觀察,運用空間,不同背景的人如何跟他所在的社區互動,這些方面不一定要透過對話才能得知。我覺得這些都很有質感,而這質感在香港漸漸消失,所以我特別喜歡這些地方,因為它們有人性化的一面,且有很豐富的人民風景。
很多時候你在報紙上看到一個說法,但外出接觸了不同階層的人才知道他們真正的看法。這些也幫助我去做社區活動時提醒自己不能用第一身情感和感覺去判斷一件事情。我覺得這個很重要,不然我很多做出來的計劃會很偏頗。我都是透過聊天去了解不同背景的人對同一件事情的看法。
在創作以外,你亦策劃過很多以人為本的計劃和空間,例如藍屋和青春工藝,能否談談兩者的分別?
我會形容自己為,或一些報導都會認為我是做社區藝術或者參與藝術的,肯定很多時候都與群體行動相關。我其實不太喜歡群體,但我卻很嚮往一大個群體一起去參與創作。好像我自己一樣,每個人都會透過一個媒介去思考自己喜歡的不喜歡的、喜歡這個事物的理由,這就是創作的動機。我覺得做社區藝術的原因是我希望所有人都能經歷創作這個美好的事情,這就是我做社區藝術的一個重大原因。而這種藝術不一定是畫畫,例如很多街坊會浸泡紅酒、做木工或者最簡單的烹飪,如果街坊能透過烹飪了解自己就好了。
策劃的工作比起自己創作有很大分別。因為策劃的工作所做的事情常常會影響社區,所以一開始我會想這是一個社群計劃還是社區計劃,還是兩者都有呢?我會建基於這件事去做資料搜集,去了解不同背景的人。做資料搜集時,平常自己的運作模式是要去關注不同的社區議題,想再深入一點時可能做訪問,了解這些人對於社群或者社區的想像。接著我會做一些腦圖,可以幫助自己清晰要在這個議題中談論什麼,有多少問題需要解決。而我也可以建基於這個想像,再找不同社區或社群的持份者去作訪問,去了解他們的想像。透過這些磨合才去生產一個社區計劃出來,這樣可以比較健康。
盧樂謙做計劃前會製作腦圖。圖片由K11 Art Foundation提供。
我的角色通常是插科打諢,就是在一大堆人裡面走來走去,可能會讓人覺得不太投入在這個活動裡,因為我很害怕也很容易會變成一個主導的角色,所以我都用一個平常的心態,其他人和你一起做也不會太有壓力。尤其是這些社區藝術活動或者社區藝術計劃會讓人有很多誤解,就是我們一定要成功達到什麼。大家很容易誤解以為當進行社區藝術計劃時可能因為是某某機構,所以就一定要成功達到一些東西,但事實並不是這樣,這是一個經驗而已。所以變成了自己操作這些事情時態度也要輕鬆一點,不然就很容易給予他人壓力。
街坊會走過來八卦你在做什麼,如果他了解怎樣做一定會走過來說你做得不對,一走過來就說「不是這樣做的。」變相他一這樣說就非常好,你可以問他該怎樣做。當中有幾個街坊經常找我,我也會約他們吃飯,這些是比起藝術更重要的事情。我們追求一個公平發聲的平台,你有公平的權利,這個討論必定生產意見不合的情況。反而是你用什麼方法,或者平台如何盛載這些喜怒哀樂,我覺得社區藝術是梳理一些活躍的事情,而並非追求一大群人很開心的樣子。
最近的疫情會影響你的實踐嗎?
其實在疫情中,坊間突然有很多改變,其實對我創作而言影響不太大,因為社區營造、可持續發展一直都在推動。這個情況下,不同的街坊真的感受到一些之前累積下來的社區自己連結了,我覺得是一件好事,因為這些重大的時刻,街坊自己有平台可以交流訊息或者觀察,這些才是最重要,因為他們懂得自己解決問題。我覺得一直做這類型的創作,藝術家可以想想自己的角色是什麼。我們經常說駐留藝術家,這並不是一個主導的角色帶領其他人,而是社區或社會裡有不同的持份者,你要思考自己在這些角色、這些狀態下,如何配合他人。今次你需要做的事情,已經不是藝術家的身份,因為在生死關口、在疫情中,你可以幫助尋找口罩的來源,運送口罩,籌備平台讓有需要的人拿取物資。這些並不是藝術創作,反而是你如何跟他人配合。
我常常去修頓球場,它已經關閉三個月,那平常在那邊坐的人去哪了呢?或者在街道上以前一些很理所當然的事,例如星期日一家大小出來玩,原來現在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未來會不會有一些再差的情況出現呢?我觀察這些時,這類型的思考如何放在作品上,令別人去思考。因為我也不能給予一個答案,我令別人思考,有些生活方式以為是理所當然, 可不可以有一些改變呢? 改變的細節就在生活裡面,我將這些分配成繪畫、社區藝術,其實也不需要社區藝術,因為這是一個文化,一種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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