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藝術家大談鉛筆經 黑白灰線條 畫出香港變幻
【明報專訊】從前,有一幅「曠世巨作」出現在學生練習簿的頁尾,同學甲用鉛筆畫出一隻「小強」,更把外殼塗滿,反光效果成功嚇得鄰座一跳,此佳作深深印在腦海。鉛筆作為學習的書寫工具,同時是我們最早接觸的繪畫工具之一。鉛筆畫不限於「畫橙」基礎素描,輕巧多變的特質啟發不同創作。今期特意請來馬琼珠、林恩如、柳廣成大講鉛筆經,物輕情意重,從灰黑線條推翻固有,看我城變幻。
為什麼突然講鉛筆?因疫情延後的畢業展季節步步遠去,記者回想此幾年深刻的作品,印象中有不少以鉛筆作為媒介,便大膽假設鉛筆在學生間挺受歡迎。請教任教香港藝術學院的馬琼珠,她說近年的確有此趨向,其「支持者」每每帶來驚喜。「藝術殿堂」往往為油畫、雕塑、水墨天下,當代藝術亦有裝置、現成物、媒體藝術等可選,鉛筆彷彿如此不起眼,敢問鉛筆為何。
「鉛筆畫主題 沒有畫廊會要」
「我一直很喜歡畫人,畫人時很平靜什麼都不用想,在街上用鉛筆速寫。」林恩如分享其畢業作品《曾幾何時你也是得以圓滿我的那微風吧?》(2013年),繪畫多張速寫人物,並把繪畫空間內的某株植物磨成粉末混於鉛筆作畫,讓人物充滿淡淡香氣,記錄與他們共處的回憶。然而,她卻遇上一些莫名其妙的狀况:「那時很多師兄姐很擔心我,說用鉛筆畫此些主題,沒有畫廊會要,亦有如在埋沒自己,有些建議我加點顏色。」當時她沒有什麼反感,但就很深刻,並在心中留下疑問,反思鉛筆的媒介。
「我常常認為鉛筆真的可以記錄到一個人的情緒,連呼吸狀態都會影響筆觸,是極微細的。」林恩如說。柳廣成認同並接道:「是,會很忠實反映在紙上。」柳廣成從前熱愛畫日本風格的漫畫,使用行業內常見的G筆作畫,十分制式化。至2017年才銳志改用鉛筆,風格由此自成一家。事緣是他有機會到法國參加安古蘭國際漫畫節,那裏雲集日漫以外令他意想不到的風格,激發他思考手上的工具。後來他發現自己醉心鉛筆,更精準是5B、6B鉛筆,並娓娓解釋:「鉛筆分H與B,數字愈大的B型鉛芯愈軟,我喜歡筆頭軟而易消耗,因為筆頭形狀不斷地變,畫畫吓某個角度倔了,我又要因應改變。」柳廣成笑笑說,有一段時間創作動畫,一周用盡了10支鉛筆,繪製約千張畫。
「的確,物料會幫我們思考,我是很喜歡鉛筆乾的感覺,水性很流動的物料令我很不安,除跟美學有關,可能也反映我某種心理狀態,個人亦是控制狂。」馬琼珠回應說。找到一種合適的素材,就像找到一個摯友,滋潤藝術創造。馬琼珠回想自己本科不是修讀藝術,之前無上過素描班,後來修讀藝術課程才大感新鮮,但起初主要創作裝置作品,直至千禧年中後,獲機會到海外駐留,因為「想『自閉』回到工作桌獨自創作,決意帶幾卷紙及鉛筆、墨筆等」就起行,展開其畫畫(drawing)之旅。試過幾批繪畫作品,2011年個展「靜觀」選取導演小津安二郎作品《東京物語》的場景,先以噴墨列印,並在上面以石墨(graphite)作畫,可謂一次標誌性創作。石墨為鉛筆原材料,混入純黏土製成筆芯。
石墨反光成太陽
鉛筆的運用不限於「畫橙」,它的表達手法多變。鉛筆素描是學畫畫的入門,訓練線條及光暗的精準運用,務求像真為佳。然而,馬琼珠在已有影像加上石墨層次,林恩如作品結合鉛筆與氣味,可見她們用創意發揮鉛筆的個性。柳廣成則說:「素描班那種訓練是用觀察的方式去畫,我主要是用想像吧。」林恩如2018年作品《想像太陽》更把鉛筆作品「置在聚光燈下」,充分利用鉛筆的反光特質。創作正為傘後無力感充斥時,藝術家蒐集有回歸的新聞影像製作成書,主要為在位者的正面宣傳,包括50年不變等,諷刺當初好像充滿希望,卻步步朝向失望局面。她用素描石墨炭磚在畫面重複畫圈,畫得厚就會反光,並把作品置於聚光燈下,黑圈便反光成為「太陽」,而觀者掀書搖動紙張時,正正游走在光明黑暗間,甚具詩意。
drawing與painting 不同概念
「鉛筆往往有個刻板印象是用來起稿的,或者是一個未完成的狀態,而我的作品其實已經完成了,那就沒再想太多。」柳廣成說。追溯素描的歷史,舊日歐洲社會,藝術家及工匠受到委託人聘請創作畫作(painting),以筆、粉筆、石墨等起草,方便交由委託人給予意見及通過,之後製作一比一的草圖(稱為cartoon),再正式開始繪油畫過程。即是說,雖然drawing與painting中文均可稱為畫,但實則是不同的概念。簡單來說,drawing多數用筆、鉛筆等來繪畫,而painting用上顏料。至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對於美學、人體至看待事物的角度有大幅改變,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等利用素描記錄及探索此等題材。達芬奇尤其喜歡在紙上繪出非常細小的素描,當然其drawing更涉足幾何數學、武器製作、用具等範疇,為人類追求科學的歷程留下見證。
除此等「實際用途」,古時藝術家亦以drawing探索可能。意大利藝術家Giovanni Domenico Tiepolo(1727至1804年)出自繪畫世家功架了得,遊歷歐洲為委託人工作,他亦開始主動創作「屬於自己」的作品。拍賣行佳士得一篇相關文章指出,藝術家一幅關於新約故事的繪圖The Holy Family entering Memphis,描繪聖家逃往埃及的場面,構圖有如電影場景般緊湊,而藝術家更在下方簽上姓名。須知道昔日drawing甚少有藝術家簽名,此舉代表藝術家本人對作品完成度的認可。馬琼珠認為drawing與painting發展至當代藝術,創作界線不用二分,前者可以「自立自足,有其整套傳統及演變」。
馬琼珠點出一件對其影響甚深的作品,為德國藝術家Rebecca Horn的Pencil Mask(1972年)製作一個安裝有多支鉛筆的頭套,驟眼看來有如刺蝟,戴上後透過搖動頭部來作畫,作品包含力量及痛楚的感覺。馬琼珠說:「drawing對我來說是身體經驗,剛才林恩如、柳廣成也說了,很多鉛筆要你很專注壓幾多力上去,亦關情緒事。」由極微細至極大,馬琼珠最新聯展「字裡行間」中的畫作《七頭》逾3米,上有7個奇怪黑影,以石墨枝一直刮畫完成。作品源自藝術家的街頭經歷,警察以警棍敲擊的巨響纏擾着她,她決定把警棍放大至肉身的尺寸。為完成巨大畫作,她需把畫紙鋪在地上曲着身軀繪畫,過程得與其坐骨神經舊患,以及內心的恐懼一直搏鬥。
鉛筆痕迹 被消失?被守護?
3個「鉛筆畫」藝術家的黑白灰線條,似乎也不能跟香港的環境分割,他們用此媒介,訴說這裏的小城大事。不禁令記者再次大膽設想,鉛筆與香港有何關連?回想文章起初,馬琼珠說到近年愈來愈多年輕藝術家以鉛筆為主題,一個地方的客觀環境不多不少亦有其影響。實際來說是土地問題,空間不足較不鼓勵大型畫作與雕塑,鉛筆的輕巧與實惠或吸引創作者使用,從而愈鑽愈深。馬琼珠認為,鉛筆至drawing的本質不如油畫厚重及有「剛陽」(masculine)的傳統,容許更多實驗,或在需要經常反思及質疑的年代,可以發揮不同的作用。
抽象一點,鉛筆或可代表某種城市的脈絡。在畫廊甚至亞洲國際規模的藝博會,見到香港藝術家的鉛筆作品,並列於其他地區的作品旁,往往有種微妙感覺。鉛筆是可以被消失的,但它同時帶點含蓄的不卑不亢,亦象徵年輕(兒時書寫工具),充滿永未定型的可塑度。如果鉛筆作為香港的比喻,不知你有何感覺?討論至此消失的特質,林恩如突然想起她的繪畫筆記本。
大學時期,她幾乎天天帶着自製筆記本,畫下精彩的大學生涯。誰知,早前她拿出來重讀,才發現鉛筆的痕迹都化開,印到對面的頁面,「因為沒有噴fixer(固定液)」,大感可惜。固定液是一種用來保存素描畫面的保護物料,柳廣成也忍不住「相認」:「我也是最近才開始用fixer,之前沒有理會,哈哈。」整個鉛筆的專題,最讓人在意真的就是此支fixer。這些鉛筆的痕迹,亦對應於這個城市,有什麼值得一直被守護,有什麼消失眼前但仍然存在,有什麼消失後才知沒大不了,有什麼要接力不斷畫下去?幸得一筆尚存,林恩如想了一想說:「慢慢我也想,鉛筆可以消失,其實所有東西都會消失,或者變幻才是永恆吧!哈哈,好老套。」
● 同場加映
「字裡行間」
馬琼珠、何倩彤、文美桃聯展
日期:即日起至10月10日
時間:周二至六上午11:00至晚上6:00(公眾假期除外)
地址:香港仔田灣興和街25號大生工業大廈 3樓安全口畫廊
查詢:2541 1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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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彤茵
編輯/蔡曉彤
美術/張欲琪
電郵/culture@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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