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西環╱雅西環——劉偉成X劉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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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李卓謙

受訪者簡介

劉偉成

香港浸會大學文學士、哲學碩士,現職編輯。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歷任多屆青年文學獎評判。著有詩集《感覺自燃》、《瓦當背後》、《陽光棧道有多寬》,散文集《持花的小孩》、《翅膀的鈍角》等。

劉學成

墨爾本皇家理工大學文學士(純藝術)、墨爾本皇家理工大學藝術碩士。2003年起積極參與多個本地聯展,並參加美國及韓國等地的藝術家駐留計劃,2016年獲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視覺藝術)。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四日,一輛貨車由佐治五世公園出發,準備將搭建神功戲棚所用竹枝運走,但於東邊街落斜期間失控,衝向第二街一店鋪,並將一輛私家車捲入,引發大火,釀成三死九傷……那是農曆七月盂蘭節,佐治五世公園香火鼎盛,戲棚裡上演的神功戲,鑼鼓聲響徹對街的贊育醫院,相傳有一醫生不滿受滋擾,向食環署、市政局投訴,欲終止這場活動,但盂蘭勝會已有上百年歷史,並不易動搖,投訴亦不了了之。而在車禍中喪生的私家車司機,據聞就是那位向食環投訴的醫生……

「有些老街坊就說:『你想阻止啲鬼搵嘢食,佢地咪報復囉!』」劉學成在午後三時向我們道出這場東邊街事故,雖不是說鬼故的最佳時刻,但窗外陰雨連綿,聽後也讓人一絲心寒。西環好像總是與這些鬼故事脫不了關係,高街、第二街、第三街、東邊街,好像每一條街也埋藏至少一個故事,喜歡與老街坊聊天的藝術家劉學成,收集了不少這區的故事,後來組織「講故戲棚」、「拖船仔講故事」等講故團,將這些故事再流傳下去。「小時候聽很多,長大後知道那些其實就是口述歷史。」他說,「我總是認為鬼故的重點其實不是鬼,那些故事其實是很珍貴的歷史片段,不是官方告訴你,而是來自民間的,是居民耳聞目睹的歷史事跡,背後的重心其實都是社區、人情。」

劉學成喜歡看粵劇,小時候會到戲棚去看戲,他出生的常豐里有個福德宮,盂蘭節時也有戲棚,以前演的是粵劇,現在則演潮劇居多。劉學成也說不上為甚麼會受神功戲吸引,只覺得是一種無形吸引力,「可能因為那些都是古裝劇,感覺戲台上的時空與我們身處的時空完全不同,有種奇異的時空交錯感。」詩人劉偉成也會有這種感覺,他童年時居住於山道,現在的石塘咀市政大廈對面,那時市政大廈還未落成,從窗戶望出去就看得見戲棚,「遠遠的一個框,將時空框住,有些人在動,然後你會覺得『嘩——!』」後來他聽老人家說,之所以在橋底辦盂蘭勝會,因為橋墩看起來就像三支香。

 

靈異空間搜奇

劉學成說東邊街,劉偉成則談起自己的小學——聖公會聖彼得小學旁邊的山道公園,「那公園據聞日戰時期是殮房,那時我讀下午校,放學的時候已經六點多,冬天很早就入黑,有些人就說︰『不要走進公園呀,那些韆鞦會自己動起來……』」公園依山而建,一層一層,就像梯田一樣,最高一層是道友的地盤,有時會找到用過的針筒,「小時候那裡是禁區,父母不准我們去,也聽說過有道友吸毒過量而死,所以有人說那裡好猛。」他說西環有不少這樣的地方,可能因為多古蹟,聖彼得小學後門旁有一道鐵門,門後有個防空洞,現在已經被堵上,他親眼見證封洞的一刻——

一天,我如常在校門外站崗,在納悶之際,忽然有兩、三位工程人員走過來,拿鎖匙把那道鐵門打開,竄出了一些蟑螂,惹起正在排隊同學的一陣驚恐嘩然。我匆匆向內一瞥,還以為會看見幾副骷髏,但所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一片令人難忘的漆黑,連正午的陽光也戛然止於門外,不敢進犯。——〈山道〉(節錄)劉偉成

從聖彼得小學後門旁的樓梯一直上,便是香港大學的任白樓,在劉偉成小時候那棟樓還未命名,只是一棟空置建築,「那時我們爬草坡去探任白樓,其實任白樓沒甚麼鬼故,只是任何荒廢了的建築都有種鬼屋的感覺,有個同學很正氣凜然地說:『有鬼呀!我地去捉晒佢!』然後我們自製一些十字架去捉鬼,好低能。」結果他們到了任白樓的平台,還沒進去已經喧嘩四散。任白樓斜對面的黃克兢樓,背後便是龍虎山,而在密林中有個「會消失」的足球場,「那個球場好詭異,有時會找不到,記得有次我看到球場好熱鬧,有些人在踢波,但是一回身,球場又不見了,或許是被樹遮掩了也不定。球場的位置很僻,很少人會用,或許只有街坊知道。」

劉學成小時候曾偷竄進高街鬼屋,高街鬼屋前身是精神病院,一八九二年落成,一九七一年遷出,後來一直空置,直到二零零一年改建成西營盤社區綜合大樓。那時他才小學五、六年級,跟著哥哥與他的朋友一起從破窗爬進鬼屋,他說室內的佈置其實很美,有一條長長的雕花木樓梯,盡頭是一幅大畫,穿著盔甲騎著馬的將軍在他電筒的光圈下掠過,長樓梯中間破了一個大洞,悄一不慎便會掉進底下積水的地牢,他們攀著欄杆走到上層,上層有好多房間讓他哥哥跟朋友拿著BB彈槍去搜索,忽然電筒照過窗邊一個黑影,黑影向他們走過去,嚇得他們大叫逃走,最後發現原來是躲在裡面吸毒的道友。

 

百業興旺的二十世紀

劉學成一家自祖母一代落戶西環開枝散葉,不少親戚散落於西營盤一帶,時至今日他仍住在西環,工作室也在這裡。他的爺爺在中環做凍肉批發,父親則在西環做生果批發,因為工作關係結識過不少江湖中人,其中一個是西環尾果欄的大佬,那人後來被劉學成父親感化從良,跟了他父親做生意,直到今天他們仍保持聯絡。「不過,他的太太就很不喜歡,因為無錢無得威,她想自己老公繼續撈,所以後來他們離了婚。」劉學成說。說起黑社會,劉偉成想起小時候在父親的藥店裡,偶爾會有負傷的飛仔來拍門,要他父親執藥或包紮。他父親的藥房在屈地街,中西藥也有賣,閣樓大得可以住人。

你走過爸爸的舊店,以「仍在」的慶幸
反襯「不在」的黯然,而我,不知為何
總是設法說服自己店中其實沒有多少改變
雖然提子乾、蜜棗、無花果
破璃櫃內的參茸和海馬
確實早已消逝,但陽光還是
在同樣的鐘數躡進來
把店面一分為二
右面是中草藥;左面是西成藥

——〈走過爸爸的舊店〉(節錄)劉偉成

「以前西環唐二樓都是各式鋪頭,上海飛髮鋪、無牌醫生、跌打鋪等等,我以前住三樓,樓下是一個紙皮廠,事頭婆是個啞巴,她一屋都擺滿機器,從來都不關門,紙皮堆得滿走廊都是,我們上樓梯時要從紙皮隙間穿過,他們睡覺就在前座與後座之間的走廊。」劉偉成說。除了紙皮廠,也有膠花廠和不少印刷廠,劉學成的叔婆也是經營印刷廠,「三四十年前福壽里有間做麻繩的鋪頭,將細麻繩搓成大麻繩,然後拿來做船纜。還有一間很有趣的,做咸水草,以前的人買餸都是用咸水草紮住魚呀肉呀,環保又方便。那是全港最後一間,早幾年都結業了。」劉學成說。

劉偉成小時候曾在不同地方打工,例如森美餐廳、水街的新生玩具公司,玩具店旁一個凹陷的天井內,曾有不少山寨廠,那時他母親在月餅盒廠做工,他則幫忙貼膠紙,然後拿去曬版。他也試過在士多造汽水蓋,從西環大樓拿膠花回家去穿,「西環大樓又是很有趣,你走進去會有種時光停滯的感覺,有點像早期公屋,兩邊有不少賣鈕的鋪頭,樓上有很多小型工廠,造錶殼、拉鏈等等。」西環大樓前身就是中華煤氣公司煤氣鼓所在地,三十年代曾發生煤氣鼓爆炸慘劇,重建成西環大樓之後,仍保留一個小小靈位祭祀當年英勇殉職的巴籍看更。

 

街童如何變文青

「以前沒什麼玩,就跟父母去做工,要不就自己留在家裡,又沒有電視,對著四面牆幹什麼呢!」劉偉成說。因為他小時候有過一次交通意外,後來一段時間被母親禁足,那時他就上天台玩,大熱天時,塗點凡士林,戴上太陽帽,一樣樂而忘返,「以前那些唐樓的天台是相通的,從一棟樓的天台能通往另一棟樓,過時過節就很熱鬧,一張張檯延展開去,就像吃圍村盤菜一樣。」劉學成說以前西環以東莞人居多,他們又喜歡吃臘味,所以天台上常常會掛滿臘鴨臘腸,這也是西環獨特的天台風景。

即使被母親禁足,劉偉成也常常偷跑出街,骨子裡是個街童,會在街上搜索一毫幾角買雪條吃,也會赤腳走上龍虎山;然而,劉學成卻正好相反,喜歡留在家裡做手工和畫畫,一般小孩喜歡的玩意如遊戲機、踢波他都沒有興趣,母親給的零用錢,他哥哥會拿去買零食,他則儲起來,星期六日自己到擺花街、嚤囉街、荷里活道等地方尋寶。「有次去中環找爺爺飲下午茶,經過擺花街看到那些賣古董的店鋪,便想著下次要再來。」他說,古董當然買不起,但古董店門外卻放了不少夜冷,幾塊錢便有交易,他特別喜歡古樸的器物,也從中培養了自己的審美眼光。

讓劉偉成由一個街童成為文青,是一所圖書館。「就在贊育醫院對面,以前有一個街坊福利會圖書館,那圖書館是沒有人去的,我還記得在那裡借第一本書是《少年維特的煩惱》,可能是這種寧靜環境,才令我與文字交感。」最初是因為圖書館有冷氣又寬敞才去,後來真的愛上了閱讀,圖書館裡一套台灣漢星出版的中國神話是二人的共同回憶,劉學成還特地儲錢買了一套,上千元當時算是價值不菲。「還未有市政大廈時,公共圖書館是在街鋪裡,西環圖書館有兩層,由一條筆直長樓梯串連,推開那道木門時還能嗅到一陣木香味,大抵以前的圖書館是比較有味道的。」

除了圖書館,劉偉成的大家姐也在文學上扮演了啟蒙角色,「當時她會看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也介紹我看丁望的《夜讀隨筆》,慢慢知道什麼是散文。」那時候大家姐會去中環的上海印書館買書,劉偉成說那是一間很妙的書店,經營了三四十年,賣新書也賣二手書,連一些絕跡於市面的書也能找到。劉學成也在這間書店買了一套《塘西花月痕》,雖然是重印版,不過也很難找到。「連我們小時候看的《武俠世界》都找得到,那是應該在摩羅街才找得到的。」劉偉成說。

就讀聖保羅書院的劉偉成,因為何福仁的緣故而接觸新詩,知道了青年文學獎,中三四的時候在港大認識了青獎幹事,直到今天亦有來往。那時他幫青獎幹事送稿給何紫,第一次到屋蘭士里的山邊社,「那書店在一個掘頭巷裡,很靜,半天也沒一個人,也可能沒什麼人知道那裡有間山邊社。」山邊社只出版詩集,王良和的第一本詩集《驚髮》也是他們出版,也有黃國彬的《翡冷翠的冬天》,幾塊錢就買到,還能買到新穗詩集。後來他不時放學後也會到那去,因為開始寫新詩,又經常流連在外,一度被母親懷疑入了邪教。

 

碼頭是我們最後的歸屬

現在成了年輕人打卡熱點的西環碼頭,早排有指政府計劃將該處劃為社區園圃,而未有諮詢公眾,引起了不少反對聲音。劉偉成現在已經很少再到西環碼頭,但他仍然記得小時候每晚飯後父親帶著他到碼頭散步的日子,那時的西環碼頭還只是街坊抖涼聚腳的地方。碼頭鄰近菜欄,運菜的貨車駛過的時候,他們一些小孩便會撿拾掉下來的菜,劉偉成的爸媽會制止他,並非因為骯髒,而是想他留給更有需要的人。那年代的小孩大概只要一坪空地就能樂上半天,在那片遼寬的空地和無際的海面上,還留下過獵戶座與天鵝座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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